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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回 须磨

  正文 第十二回 须磨 (第2/2页)
  
  皈依佛门的藤壶皇后惦挂着皇太子的前途问题,常为此而哀叹,这是毋庸赘言的。她寻思着,既然与源氏公子有宿缘,怎能一味当作陌路之人来相待呢。不过,近年来只因害怕世人非议,假若她稍稍流露眷恋之情,世人定会大肆张扬,因此她强压制住自己的感情,佯装没有觉察公子所表露的心情,冷淡处之,终于令那些多嘴多舌的人没有议论及此。这事之所以能掩人耳目,一方面固然是由于源氏公子能极力控制住情感,不任性妄为,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藤壶皇后能将感情巧妙地深藏不露,避人耳目的缘故。如今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不免既惆怅又思恋,缘此,她的回信也写得稍微细腻些,信中写道:“近来愈发觉得恰似:
  
  松岛海女盼君归,
  
  经年悲叹热泪垂。”
  
  尚侍胧月夜的回音中写道:
  
  “众目睽睽藏私恋,
  
  情思煎熬有谁怜。
  
  更多的情况,谅必可以想象得到,何须赘言。”她仅写下这寥寥数语,放在中纳言君的回信中。中纳言君的回信倒是详尽地描述了尚侍胧月夜的惆怅心境、哀叹情景,有些段落的字里行间流露出非常哀伤悲切的感情,源氏公子看了不禁潸然泪下。
  
  紫姬在回信中回应了源氏公子特别细腻的来信,也写了许多忧伤的话,还吟歌曰:
  
  须磨湾人泪湿襟,
  
  怎比紫儿涌泪泉。
  
  紫姬送来了诚挚尽心的寝具衣物杂什,色泽和式样等都很雅观。源氏公子心想:“紫姬办任何事都很精心灵巧,合乎我意,如若没有眼下的诸多烦心事牵扯,我定能与紫姬过上称心的悠闲岁月。”实在遗憾呀!她的面影昼夜都浮现在源氏公子的脑海里,的确令人难以忍受。公子甚至想:“还是悄悄把她接来吧。”可是,转念又想:“不!不!不能这么想,在如斯可忧的人世间,至少得先消灭罪孽。”于是又立即净身慎心,日夜勤于修行。
  
  左大臣的回信中,写了小公子夕雾的情况,写得十分悲怆。不过,源氏公子心想:“将来自然会有与孩子重逢之日,那孩子身边又有可靠的外祖父母呵护,不必担心。”他之所以这么想,难道反而是在父子之情这方面没有困惑吗?
  
  真是的,在诸事纷繁忙乱中,竟把一个人给遗漏了。
  
  源氏公子也曾差遣人给伊势斋宫那边送了信,那边的六条妃子亦特地派遣人送来了回信。她的回信写得情深意切,遣词用字考究贴切,笔致高雅,着实出类拔萃,格外优美又有深度。信中写道:“听说贵方下榻之处,恍若非现实世间,闻及此,不由得感到仿佛身在黑夜里的梦中。纵然如斯,也不至于岁月漫长地流落他地吧,只是前世罪孽深重的我身,重逢之日,怕是遥遥无期了。
  
  惟盼须磨流放人,
  
  念及伊势海女身。
  
  在这万事皆令人心绪烦乱的世间,前途如何,谁能知晓啊!”她的信写得好长,此外还有一首歌曰:
  
  伊势纵令可拾潮,
  
  我身惟能捞懊恼。
  
  看样子六条妃子是在沉思感慨的状态下,逐字逐句地写,在写的过程中,不知搁笔叹息多少回,才终于写就。她用的是白色的唐纸,接连写了四五页,那蘸墨落笔的手法所展现的情趣,实在妙不可言。源氏公子回想往事,觉得:“她本是一位令人爱慕的女子,只因曾一度发生了生灵附体作祟的事件,我错怨了她,以至使她伤透了心,委屈远离。”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惭愧,深感对不住她。恰巧在这时候看到她这情深意浓的来鸿,自己觉得连送信来的使者都很亲切,于是,留住来使多住上两三天,听他讲述伊势那边的情况。这来使是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是斋宫的近身侍者。在这简素凄寂的住宅里,自然容许来使近身禀告,来使窥见源氏公子的体态姿影,心中赞叹不已,不禁感动得落泪。源氏公子给六条妃子写的回信,其措辞之亲切体贴,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早知我身会遭此流放之灾,还不如当初申明随君同赴伊势就好了。此间只觉寂寞无聊,心中无着落。
  
  泛舟逐浪伊势人,
  
  何妨捎上脱难者。
  
  沉湎哀叹泪湿袖,
  
  凄寂须磨何时休。
  
  不知何时方能重逢,想及此心中不由得无限惆怅。”
  
  如此这般,源氏公子对每位有过交情的人,都殷勤备至地尽心抚慰。
  
  花散里那边也寄来了悲情切切的长长的回信,还附上了她姐姐丽景殿的来函,源氏公子看了这些回音,觉得饶有情趣,也觉得很稀罕。他逐一阅读这些回信,觉得心灵上获得了慰藉,但也催人思绪万千。花散里还附歌一首曰:
  
  凝望蔓草满荒轩,
  
  泪似露珠袖尽湿。
  
  源氏公子读了这首歌后,想象着:“此刻她家住宅无疑是蔓草萋萋,她过的是无人照拂的困窘生活。”又看到她来函述说:“梅雨连绵时分,瓦顶板心泥墙,一处处坍塌。”于是源氏公子便向京中自家家臣说明了自己的旨意,命他请来附近各庄园内的修葺工,前往她家进行修缮。
  
  那位尚侍胧月夜,因与源氏公子偷情秘事败露,成了世间的笑柄,她情绪非常低落消沉。右大臣向来格外疼爱这个女儿,遂再三一味向大女儿弘徽殿太后说情,还上奏朱雀天皇。天皇认为她“并非有严格身份地位的女御或更衣,而只是宫中一般的女官”,就不加追究而宽恕了她。尽管弘徽殿太后特别憎恨那位源氏公子,发生这件丑闻后本该严惩不贷,但尚待胧月夜却侥幸获得天皇的赦罪,仍然可以进宫奉侍。可是尚侍胧月夜还是刻骨铭心地爱恋着她的这位意中人。
  
  到了七月,尚侍胧月夜回宫奉侍,本来就格外宠爱她的朱雀天皇不顾人们的讥讽,照例一如既往总要她侍候在他身旁。天皇时而向她述说怨恨,时而又与她海誓山盟,显现出温存宠爱之情。皇上那容貌姿态,确实艳美、纯洁,然而胧月夜内心中装满了对意中人源氏公子的思念,实在对不住朱雀天皇。有一日,宫中举办管弦乐会,朱雀天皇就便对胧月夜说:“那位不在场,总觉得寂寞,美中不足啊!何况有这种感觉的人,真不知有多少呐。一切事物似乎都失去了光彩。”其后又噙着泪珠说:“我完全违背了先皇的遗嘱,也许终将遭到报应。”胧月夜也忍不住潸然泪下。朱雀天皇又说:“我虽活在这人世间,但觉得很无聊,并不希望长命百岁啊!倘使我真的与世长辞了,你会怎么想呢?一想到你对与我的死别可能还不及与距都城很近的那人的生离感到的悲伤,心中不免产生妒忌,古歌云:‘莫若生前……’这大概是心地不够诚挚者留下的言辞吧。”他那态度显得格外亲切,这番话是深有感触才说出来的,胧月夜的泪珠终于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朱雀天皇说:“瞧!就是这样嘛,你的眼泪究竟是为谁滴落的呢?!”接着又说:“你至今还没有为我生个小皇子,实在遗憾。我想遵照先皇的遗嘱,让东宫皇太子继承皇位,然而其间颇多障碍,令人心里难过呀!”由于当时行政大权掌握在权臣手里,朱雀天皇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执政行事。再加上他年纪尚轻,性格上又欠缺刚强,因此不称心如意的事甚多。
  
  须磨开始刮起更加“尽情”的秋风。源氏公子的住处虽然距海边稍远,但行平中纳言所咏的“越关来”那首和歌中所提的海风夹着波涛声,果然于夜间总在耳边回响,凄厉无比。这就是这里的秋天啊!侍候于源氏公子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此刻他们一个个都已入睡,惟独公子未眠,他躺着倾听四周的风暴声,心潮澎湃,宛如波涛拍击心扉,不觉间热泪夺眶而出,泪水好像要把枕头漂浮起来似的。他起身略事抚琴,连自己听了也觉得非常震撼,于是打住,不抚琴而吟歌曰:
  
  旅人恋都泪似涛,
  
  莫非伊人送风到。
  
  随从们被惊醒,都觉得其声凄美无比,按捺不住悲从中来,不觉间一个个坐起身来,悄悄地抹鼻涕眼泪。源氏公子见状,心想:“这些随从人员,此刻不知在思想些什么。为了侍候我一人,离开家,抛开了片刻都不愿别离的父母兄弟,漂泊到这种苦楚的地方来。”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很对不住他们,还觉得自己今后如若仍长此一味悲愁哀叹下去,他们看了定然更加难过不安。于是,白日里便与他们天南海北地戏说各种笑话,以宽慰人们的心绪。在寂寞无聊中,将各式各样的纸张粘合起来,权当书法用纸习字游笔。为消磨时间还在稀罕的唐绢上绘作了各种画,并将它绷到屏风上,的确很漂亮,颇有看头。往时常听到人们描述山海的景色,自己只能在距山海遥远处想象其姿容,如今亲临其境,近观其姿,果然那高山大海海滨之美姿,绝非凭空想象的情景所能比拟,兴之所至挥毫绘出许多无与伦比的图画来。随从的人们看了都说:“应该召请当今的名手画家千枝和常则等人前来,为这墨画着上色彩啊!”大伙说着不胜遗憾之至。他们接触到这样一位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源氏公子,不觉间也忘却了多日积累下来的苦楚和愁思,并以能侍候在公子身边为莫大的乐趣,因此总有四五个人在公子身边侍候着。
  
  庭前种植的鲜花盛放,色彩斑斓,在一个饶有情趣的黄昏时分,源氏公子来到可眺望海的走廊上,伫立观景。他那副神情姿态,飘逸潇洒,简直美不胜收,更何况是身在远离喧嚣尘世的环境里,看上去仿佛是仙境中的神仙显灵。源氏公子身穿一件柔软飘逸的白色绫罗单衣,配上紫菀色的和服裙裤,罩上一件深紫色的贵族便服,宽松地系上腰带,全然一身休闲舒畅、不拘礼节的装扮,嘴里轻轻地念诵“释迦牟尼佛弟子某某”的经文,那诵经声,缓慢柔和,听起来简直是无上优美悦耳。这时离岸不太远的海面上,传来了渔夫们一边荡着小舟一边歌唱的声响。极目远望,隐约望见逐渐远去的小船,宛如一只只小鸟,浮现在眼前,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孤独寂寞的情绪。成行的飞雁声声啼鸣,掠空而过,那音响酷似划船的桨声,源氏公子眺望此番景象,万感交集,不由得热泪夺眶而下。他举手拭泪,那手势在黑檀木制的念珠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美。看到公子如此艳美的手势,思念故乡女人的随从们在心灵上都获得了安慰。源氏公子触景生情,作歌曰:
  
  初雁掠空留哀鸣,
  
  想是伊人寄深情。
  
  良清接着吟咏歌曰:
  
  明知旅雁非故友,
  
  何以闻声猛怀旧。
  
  民部大辅惟光也吟咏歌曰:
  
  离乡常世悲鸣雁,
  
  与昔日我无关联。
  
  前述的右近卫将监也吟歌曰:
  
  “舍弃常世凌空雁,
  
  幸有同伴相慰怜。
  
  我们倘若脱离了同伴,该不知有多么寂寞啊!”右近卫将监的父亲伊豫介迁任常陆次官,他没有随父亲赴常陆,而随源氏公子来此处流放地。他内心中虽然多有所牵挂,但是表面上还装作蛮自豪的、若无其事的样子,热情侍候在源氏公子身边。
  
  天空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源氏公子想起今宵是十五之夜,不由得怀念起昔日清凉殿上的吟歌作乐的情景,于是联想到京城的人们也一定会在一处处望月吧。他只顾凝望明月,脱口吟咏“二千里外故人心”。听者照例感动得落泪。源氏公子还无限怀念那夜藤壶皇后吟咏的赠歌“九重夜雾遮明月,遥念清幽空悲切”等往事,怀旧心切,终于泣不成声。侍候左右的人规劝公子说:“夜深了……”但是源氏公子还是不愿进寝室歇息。公子吟歌曰:
  
  仰望明月暂慰心,
  
  回归月都遥无垠。
  
  源氏公子回忆起那天晚上,朱雀天皇相当亲切地作了诸多话旧的情景,他的容貌酷似已故桐壶院父皇,源氏公子的怀念之情涌上心头,于是一边吟诵“恩赐御衣今在此”,一边走进寝室。父皇赐下的那件御衣,源氏公子确实不曾离身,一向放置在身边。公子又咏歌曰:
  
  命途多舛恩难忘,
  
  泪浸衣袖心怅惘。
  
  那时候,太宰大贰任期届满返回京城,随行家属人数众多,他有好几位千金,不便走陆路,于是夫人率女儿女眷乘船走水路。姑娘们兴起沿海湾游山玩水的雅兴,再说须磨海湾的景色比起他处更有意思,因此颇有吸引力。还听说源氏大将谪居于此地,春心浮动的年轻姑娘们,尽管笼闭在船内不可能窥视到,仍然不由自主地脸上飞起红潮,恋慕的思绪翩跹,更何况是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交情的那位五节小姐,甚至觉得纤夫把行船白白地拽过须磨湾,未免太可惜了。恰在此时,远处的悠扬琴声随风传送了过来,四周环境之优美、抚琴人情趣之高雅、琴声之哀怨凄寂,交织在一起,不由得催得有心人纷纷落泪。
  
  太宰大贰给源氏公子送函致意。信中说:“下官自远方奔赴京城,本想首先拜访府上,聆听有关京城详情的指教。不想公子竟屈居于此,今日途经此处,诚惶诚恐,不胜悲伤。本想躬亲前往问候,惟恐尊处早已亲朋好友、相知纷至沓来,迎接繁忙,不便打扰,故暂不前往,改日定当造访。”将该信送来的人是太宰大贰的儿子筑前守,此人曾得到公子的提携当上藏人,源氏公子曾见过他,他看到公子遭此厄运,非常悲伤,叹息不已,但因眼下人多,顾忌到外边的流言蜚语,不便久留,就匆匆告辞了。临别源氏公子对他说:“我自离开京城之后,难得见到昔日的亲友,承蒙你特地来访……”公子给太宰大贰的回信也写了类似的意思。筑前守挥泪依依惜别,回到他父亲身边,将公子谪居的近况禀报父亲。太宰大贰和前来迎接的人们,听了他的叙述,无不失声痛哭。那五节小姐想方设法,差人送去一函曰:
  
  “琴音牵住心纤绳,
  
  踌躇不前君可知。
  
  不揣冒昧,‘希见谅’。”源氏公子一边看信,一边微微笑,那神情十分俊美动人。公子回信曰:
  
  “心似纤绳若踌躇,
  
  理当停泊须磨浦。
  
  我做梦也未曾想到会过这种渔夫般的生活。”昔日有个故事说,有人赠诗给某驿站站长,站长尚且依依惜别,更何况五节小姐,她真想独自留下来呐。
  
  岁月如流。自从源氏公子远离京城后,京城里以朱雀天皇为首的众人都很挂念源氏公子,特别是东宫皇太子更是朝思暮想,偷偷落泪。他的乳母见了心里很难过,知根知底的王命妇见了尤为心酸。出家人藤壶皇后更是惦挂着皇太子的前途,总为他的事忧心忡忡,连源氏大将都被流放之后,她更是终日悲叹不已。源氏公子的诸亲王兄弟,以及一向与源氏公子和睦相处的诸公卿中,有些人最初还与公子有书信往来,进行慰问,甚或赠答一些颇具人情味儿的诗文,然而由于源氏公子所作的文章、所咏的歌都被世人大加赞叹,弘徽殿太后听到传闻,大为不悦,横加非难,恶言恶语道:“受到朝廷贬斥者,理应不得随心所欲行事,连日常的饮食也不得随意。然而此人竟在流放地兴建幽雅的宅邸,还舞文弄墨诽谤朝政,竟然还有人追随他,岂不像指鹿为马的献媚者一般。”此后各种谣传四起,人们都很害怕,不再有亲朋好友敢于与源氏公子互通信息了。
  
  二条院的紫姬,自从与源氏公子分别后,时光虚度,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源氏公子。原先在东厢殿里奉侍的侍女,都转到西厢殿来侍候紫姬。她们刚来时,觉得这位夫人并没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可是相处日子久了,习惯下来,便逐渐感到这位夫人和蔼可亲十分可爱、人品诚实心地善良、宽厚待人情趣高雅,于是家中便没有一人提出辞职离开。紫姬对身份较高的侍女,有时也很自然地与她们会面。这些人心中都在想:“难怪在众多女子中,源氏公子格外宠爱这位夫人,果然有其道理呀。”见过紫姬的人,都十分敬佩她。
  
  源氏公子待在须磨的日子越长久,思念紫姬的深情就越发难以释怀,恨不得立即把她接过来同住,可是转念又想:“我该独自一人偿还这前世的孽债,怎能让她来共同受罪呢。”于是自行打消了这个念头。在这穷乡僻壤,万事与京城大不一样。源氏公子初次看到从未曾见过的老百姓的一般生活,只觉得很新鲜、稀奇,也感到自己沦落到过老百姓一般的生活,不免有点委屈。在这里,附近不时有些烟雾飘忽过来,源氏公子以为是渔夫们烧盐冒出的烟雾,殊不知却是住宅后面的山上有人在烧柴。源氏公子觉得很稀罕,遂咏歌曰:
  
  柴烟缭绕思绪扬,
  
  但愿故乡人来访。
  
  冬天来了,天空下起鹅毛大雪,源氏公子眺望着苍穹的景色,觉得与平日迥异,格外可怕。于是抚琴聊以消遣,并让良清唱歌,让民部大辅惟光吹横笛合奏作乐。当源氏公子倾心弹到意趣深奥的曲子时,其他的音响都停了下来,人们抬手揩拭感动的热泪。源氏公子想起昔日一女子被遣嫁到番邦的故事,此女子心中该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想象着倘若此女子是自己所爱之人,被遣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这种事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于是,他吟咏了一首汉诗“霜后梦”。此时月光格外明亮,照遍了进深浅显的暂时旅居的住所。躺在铺席上也能眺望深沉的夜空,正是“终宵床底见青天”。他望见月亮西行,行将隐没的情景,心头不由得涌起一股凄怆的情绪,自言自语地吟咏:“只是西行不左迁。”接着独自信口咏歌曰:
  
  迷途不知何处去,
  
  愧见月亮循轨行。
  
  这一夜照例难以成眠。黎明时分传来白鸻极其凄凉的声声哀鸣,源氏公子赋歌曰:
  
  拂晓白鸻呼唤友,
  
  失眠孤身似获救。
  
  此刻,随从人员都睡得正酣,源氏公子只身躺着反复吟咏。黎明前天尚黑,源氏公子盥洗过后,诵经念佛勤于修炼等举止,在过去京城的生活里是鲜见的。随行人员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没有一个愿意离开他而返回京城,哪怕是短暂的离开。
  
  明石海湾距此地仅一跨之遥,良清想起那位明石道人的女儿,遂写了封信送去,可是不见那位小姐的回音,只收到她父亲的简短回函称:“有事相商,盼能一晤。”良清心想:“反正他女儿都不答应了,他却让我找上门去,我何苦给他留下一个空手而归的背影呢!”于是打退堂鼓,也不前去了。这位明石道人生性孤高,无与伦比,按当地播磨人的习俗,认为惟有国守的家族最高贵,最令人敬佩。可是异乎寻常地高傲自大的明石道人,却不把国守放在眼里,拒绝良清对他女儿的求婚,而要另觅佳婿,就这样虚度了几许岁月。此时听说源氏公子就这样客居须磨,于是对他夫人说:“桐壶更衣所生的源氏光公子,蒙受朝廷的贬斥,到须磨湾来了。我们的女儿有宿缘,故能遇上这种意想不到的天赐良机,我们要想方设法趁此良机,把女儿许配给这位公子啊。”夫人答道:“哎哟,这可不行呀!听京里人传言,那位公子拥有众多身份高贵的夫人,尚不知足,背地里还悄悄地四处拈花惹草,甚至连皇上的妃子都敢冒犯,以至闹得沸沸扬扬。像这样的人怎么会把我们这种偏僻山沟里的土包子姑娘放在心上呢!”明石道人恼火地说:“你不懂,我的想法与别人不同。你就按我所说的做准备吧。首先要制造个机会,请他到这里来。”他说着自鸣得意,显然是个固执己见者,于是大肆布置起来,把家里装饰得耀眼夺目,显示格外重视女儿的事。夫人说:“何苦这么做呢,纵令对方是个多么高贵的人物,我女儿初次结缘,难道非要嫁给一个负罪的流放者吗?倘使对方真心爱我女儿,那还有的可说,可是,压根儿就不是那么回事啊!”明石道人听了,更加火冒三丈高,嘟哝着说:“负罪遭贬谪之事,不论在唐国,还是在我朝廷,但凡世间出类拔萃、非同凡响者,大都蒙受过此灾难。你晓得源氏公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吗?他已故的母亲是桐壶院天皇的妃子桐壶更衣,是我叔叔按察大纳言的女儿,她的姿容美丽无比,闻名于世。进宫之后,深获桐壶院天皇的特别宠爱,别人无法与她比拟,这样就遭到众多妃嫔的妒忌,郁悒成疾,红颜薄命,早年身亡。她留下了这位源氏公子真是一大幸事。看来身为女子者,心气就得高。我虽然是个乡巴佬,由于有这层关系,公子不至于嫌弃我。”
  
  明石道人的这个女儿的容貌虽然算不上是绝代佳人,但气质高雅、情趣深沉,实际上与身份高贵的女子相比毫不逊色。她不时暗自哀叹自身所处的境遇,还独自揣摩思量:“身份高贵的男子,也许会看不上像我这样的女子,而我又决不愿意嫁给所谓门当户对的平庸之辈。倘使我长命,心疼我的双亲先我而辞世,那么我要么削发为尼,要么葬身海底。”
  
  她父亲明石道人对这个女儿可谓疼爱关怀备至,每年两次带她去住吉神社参拜,女儿自己也默默祈祷,祈求住吉神保佑赐福。
  
  源氏公子在须磨迎接了新的一年,昼长夜短,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去年种植的小樱树,枝头已经绽开了花朵。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源氏公子缅怀往昔的诸多事情,不时潸然泪下。二月二十日已过,去年正是这个时候离开了京城,诸亲友依依惜别时的情景是多么令人怀念啊。现时也正是南殿的樱花盛时吧。回想当年在花宴上桐壶院的优美的音容笑貌、朱雀天皇清秀优雅的仪表,还有朗诵自己所作汉诗等情景,就不禁脱口咏出:
  
  倏忽思念宫中人,
  
  插花时节又来临。
  
  正在百无聊赖之时,左大臣家的那位三位中将前来造访,这位中将现已升任为宰相。他人品高尚,深受人们的爱戴。然而他本人总觉得这世间缺少情趣,怪乏味的,每每触景生情,惦念着源氏公子,于是下定决心要去见源氏公子,心想:“纵令为此而被治罪,也顾不了这许多了。”骤然奔赴须磨来了。一见到源氏公子,百感交集,既珍视爱惜又欣喜若狂,两人久别重逢,悲喜交织,不禁“热泪纵横两不分”。宰相举目望去,只见源氏公子那居所的式样,活像唐式房舍,像得简直无法说。那四周的秀丽风光,清幽宜人,宛如在画中,竹编的围墙环绕,石头的台阶、松木的柱子,虽然简素,却格外风雅。源氏公子的那身装束,活像一名山樵野叟,他穿的是一般人穿用的浅红透黄色的贴身衣服,外面罩上蓝灰色的便服及和服裙裤,十分朴素,一派十足的土气,却更显出源氏公子的气质高雅。人们看了不禁露出笑容:他那姿影着实清爽亮丽。他日常使用的器具,也仅置备刚够用的一些而已,他的居所进深浅显,一眼就可以看透内里。围棋盘、双陆棋盘、弹棋盘等物件,都是乡间制造的产物,还置备了念珠等念佛诵经的器具,可见他勤于学佛修行。他所用的膳食等,更是地道的乡间食物,烹调出别具乡间特殊风味的菜肴。恰巧渔夫们打鱼归来,给公子送来了贝类佐餐,源氏公子与宰相便召唤一人过来,问他长年在海边的生活等状况,这渔夫便向他们陈述了世道艰难、生活艰辛等种种苦楚。渔夫的话语宛如鸟类的啁啾鸣啭,虽说不得要领,然而在人心所感到的苦楚和为生活奔波操心这点上,是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的。两位公子听了渔夫的叙说之后,不由得涌起一股怜悯之情,于是赠送些衣服给渔夫,渔夫感到无上光荣。近处群马并排,再往那边望去,有一间像是仓库般的小屋,有人从那里取出干稻草来喂马,宰相看了也觉得稀奇。他们看见饲草,联想起催马乐《飞鸟井》,两人便略略唱了起来,接着叙谈阔别多月来的桩桩往事,时而落泪,时而欢笑。宰相谈到“小公子夕雾天真无邪、活泼可爱,左大臣朝朝暮暮为外孙操心,终日叹息”,源氏公子听了不胜悲伤。千言万语也难以倾尽积累多日的情状,就连其一二恐怕也难于尽述。
  
  当天晚上,两人彻夜不眠,行文作歌,通宵达旦。话虽如此,宰相还是顾忌到世人对他此行的非议,于是急欲返回都城。须臾重逢,反而添悲。源氏公子便与宰相喝起饯别酒,两人齐声共吟“醉悲洒泪春杯里”,左右随从众人听了无不泫然泪下,他们也各自与短暂邂逅相知的人道别,露出依依惜别的神情。黎明的天空中成行的飞雁掠空飞过,身为主人的源氏公子咏歌曰:
  
  春天返乡知何年,
  
  艳羡鸿雁归故乡。
  
  宰相依依惜别,赋歌曰:
  
  言犹未尽辞别苦,
  
  折返花都或迷途。
  
  宰相独出心裁地带来京城特有的颇具情趣的土特产,作为礼品,赠送给源氏公子。源氏公子也尽地主之谊,回赠了一匹黑驹,以表不胜感激之意,并说:“由我这不祥之身赠物,恐不吉利啊。不过,想必能体谅这是‘胡马依北风’而嘶,马亦知恋故乡,看在此情分……”这的确是一匹稀世的宝马。源氏公子接着又说:“请留作纪念吧。”他还添加赠送了一支非常珍贵的笛子。他们彼此的赠答仅此,适可而止,以免惹人注目。
  
  太阳冉冉上升。宰相临走内心焦急,频频回首,亲睹源氏公子目送自己,反而倍感心酸。宰相说:“不知何时方能再会,不过终归不会就此永别吧。”身为主人的源氏公子答歌曰:
  
  “且看云鹤高空翔,
  
  我身坦荡似春阳。
  
  虽然盼望有朝一日能平反昭雪,但是一经流放,连昔日之贤能亦难以返回原先的环境,更何况我,岂敢奢望重见京城呢。”宰相歌曰:
  
  “苍穹孤鹤空啼鸣,
  
  眷恋昔日比翼情。
  
  承蒙以诚相待,不由得想起‘可爱可亲习为常’,难免令人万分惆怅。”
  
  宰相语重心长,伤心得无法再深谈下去,就辞别上路了。宰相走后,源氏公子更加悲伤,每天过着冥思苦索的生活。
  
  三月初巳日一到,源氏公子的随从中略通此道的人,挂着一副博闻多识的面孔劝说道:“今日是上巳,但凡有忧心事的人,应去举行祓禊啊!”源氏公子也想去观赏一番海景,遂采纳了此人的建议,到海边去举行祓禊。他们在海边极简单地只围起一圈帷幕,请来几位路过此地的摄津国的阴阳师进行祓禊。阴阳师把一个特制的大型偶人放置在纸船里,送到海面上,让它漂流远去。此番情景,源氏公子看在眼里,感同身受,觉得那偶人宛如自己,不禁作歌自叹曰:
  
  身似偶人漂大海,
  
  命途多舛诚无奈。
  
  源氏公子坐在天光璀璨、海岸辽阔的地方,在天光海色映衬下,他的身影更显得无比艳丽。海面上风平浪静,光灿灿的,一望无际。源氏公子深感前途渺茫,他回忆过去,思索未来,思绪万千,接着又歌曰:
  
  八百万神亦明鉴,
  
  不白之冤岂待言。
  
  话音刚落,狂风骤起,刮得天昏地暗。不等祓禊仪式结束,人们就开始吵嚷开了。天空顿时降下倾盆大雨,急速而猛烈,大家都想逃回家去,可是连把雨伞送来的工夫都没有,谁也不曾想到天气会如此骤然剧变。只见狂风把一切都刮得乱七八糟,真是一阵前所未有的飓风,刮得浪涛汹涌,刮得狂奔回家的人们一个个足不着地飘飘悠悠。海面上仿佛盖上了一床洁白的巨大棉被,一片亮光白茫茫,雷鸣电闪,大家边逃边觉得雷电仿佛行将打在自己头上似的,好不容易才逃进了家门。大家惊慌失措地说:“从来未曾遇见过如此惊险的遭遇。过去起大风时,天色总是先有预兆的。如此突然掀起的飓风,多么可怕多么罕见啊!”雷声还在轰隆响个不停,四处砸下来的雨点,仿佛可凿穿阶石。众人担惊受怕,胡思乱想:“如此惊险,该不会是世界末日将近吧!”惟有源氏公子沉稳从容地在诵经。日暮之后,雷声稍息,只是夜里风还在继续刮。雷声之所以稍息也许是诵经祈祷灵验所致吧。众人相互议论说:“这飓风雷雨交加肆虐,倘使再继续下去,我们将被波涛卷入大海,这就是所谓海啸,它顷刻间就能夺走人的性命。以往只是听说,却不知道此种事竟是如此可怕。”
  
  黎明时分,大家都已进入梦乡。不久,源氏公子也打起盹来,梦见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走过来说:“大王宣召,为何还不去?”然后四处寻找源氏公子。公子惊醒,心想:“据说海龙王格外喜欢美貌之人,莫非是看中了我?”不禁毛骨悚然,越发觉得这海边之地不能长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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