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力小说

字:
关灯 护眼
魔力小说 > 源氏物语 > 正文 第十三回 明石

正文 第十三回 明石

  正文 第十三回 明石 (第1/2页)
  
  第十三回明石
  
  近数日来,风雨不停,雷鸣不止。极其寂寞苦闷之事,层出不穷。源氏公子思前想后只觉前途一片黑暗,无限悲哀,心灵深受挫折,怎么也振作不起来。他琢磨着:“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如若借口这里气候异变而返回都城,我这戴罪之身尚未被赦免,定将招来更多世人的耻笑,还不如找一处深山,销声匿迹地隐遁起来。”可是,接着又想:“如果我这样做了,世人恐怕又会说我被飓风驱逐,逃往深山老林,此类流言蜚语传至后世,后人定会嘲讽我多么轻薄……”思来想去无所适从。每夜在梦乡里,总是遇见同一个模样的人前来纠缠不休。
  
  朝朝暮暮淫雨连绵下个不停,连个短暂间歇的工夫都没有,心中也着实牵挂着京城里的情况,每每忐忑不安地想道:“难道自己就这样葬身此地吗?”然而天候异变,狂风暴雨肆虐,连往户外探探头都无法做到,也没有人专程来探访。只有二条院的紫姬不顾狂风暴雨,积极地派了一个仆人前来,此人被暴风雨淋得全身湿透,形象怪怪的,倘使在路上遇见了,真是分辨不清他是人还是别的什么怪物。这样一个形象怪异身份卑微的下人,若是在过去,早就被驱逐,绝不会让他接近公子身边,可如今源氏公子却觉得他格外可怜而又和善可亲。这种情绪上的变化,使源氏公子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身心受了多么大的委屈。此人带来的紫姬的信中写道:“近日来愁煞人的阴雨连绵,下个不停,天色昏暗恰似自己的心情,遥望自己依恋的须磨方向,也辨别不清。
  
  肆虐成狂海湾风,
  
  思君热泪似潮涌。”
  
  此外她还细腻而集中地写了许许多多哀愁伤心的事。源氏公子刚拆读来函,就不由得热泪盈眶,“宛如汀边水骤增”,两眼昏花,心情黯然。此来人告知:“京城里的人也都说,此番暴风雨仿佛是什么怪物在告诫,有传闻说宫里举办仁王会等。往返宫廷的路途都因暴风雨受阻,公卿大臣们都无法上朝,政务也不得不暂时停顿。”此人嘴笨,讷讷不出于口,但由于源氏公子很想了解京中的情况,就召唤他走近自己身边,询问详情。此人又说:“那暴雨只顾天天不停地下,那飓风不时地猛刮起来,如此异变的天候,已经持续了多日,这是京中前所未有的,人们惊恐万状。天还降下大块冰雹,几乎洞穿地底,雷声轰鸣不止,简直是前所未有啊!”此人说时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不由人更增添忧虑。
  
  源氏公子心想:“这样的气候如若再持续下去,世界恐怕行将整个毁灭啦!”翌日黎明时分,飓风又猛烈地刮了起来,大海掀起巨浪,波涛汹涌,猛烈地撞击着海岸,发出可怕的巨响,那气势仿佛要把岩石和山峦撞个片甲不留。雷鸣电闪的可怖光景,更是难以用言语表达,只觉得霎时间电闪雷鸣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似的,身临其境者无不吓得魂不附体。随从的众人相互悲叹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竟遭到如此悲惨的灾厄,见不着父母,也看不到可爱的妻子儿女,难道就这样死去吗?”源氏公子沉住气,刚强地想道:“自己犯下什么天大的过错,以致会丧命此海滨呢。”尽管如此,四周的人们喧嚣不止,因此只好叫人备办各种币帛供奉神灵,祈求保佑,祷告说:“祈求住吉大神,镇守这附近一带的海域,灵验显赫的大神,请拯救我们这些人吧。”还许下了诸多宏愿。随从众人见状,各自都把自己的性命将如何之事搁置一边,首先想的是,像公子这样身份高贵的人,却遭到史无前例的灾难,沉沦于苦海中,实在是莫大的悲哀。但凡神志清醒、有正义感者,都愿意舍弃自身性命,以救护公子一人。众口齐声诵念佛神,虔诚祷告:“我公子生长于帝王深宫,虽说自幼享尽荣华富贵,但生性仁慈,施恩泽遍及大八洲,救济过为数众多深陷悲境之辈,然而不知是前世造什么孽的报应,要沉溺在这歪风邪气的风波中。天地神灵啊!祈求明鉴,无罪人却遭处罪,被剥夺官位,离乡背井,朝夕忐忑不安,日夜哀愁叹息,甚至遇上如此可悲的天候灾难,性命濒危,不知这一切是前世的孽报,还是今世之罪过,祈求神佛明鉴,予以保佑,消灾赐福。”他们面向住吉神社的方向顶礼膜拜,还做了种种许愿。源氏公子自己也向海中的龙王和四面八方的众神许愿。此时但听见响雷霹雳一声,正好落在与源氏的居室相连的廊道上,迸发出火焰燃烧了起来,并将这廊道烧毁了。屋内众人吓得魂不附体,只顾转来转去,不知所措。后来只好请源氏公子转移到大概是调制食物的房间内。众人顾不得身份高低,共挤在一室里。有的呼号,有的哭泣,噪音大作,不亚于雷鸣。天空一片漆黑,活像研墨一般,已是傍黑时分。
  
  不久风势逐渐减弱,雨点稀稀拉拉,空中的星星也开始闪烁。这间调制食物的房间也太简陋,实在委屈公子啦。随从人员本想请公子转移回正屋去,可是那里已被雷电摧残,模样令人发怵,再加上众人的四处践踏,乱糟糟的,帘子等也都被风刮得七零八落,只好等到天亮后再作打算。正当大家思来想去的时候,源氏公子则只顾专心念佛诵经,他想到今后诸事,心中着实惶恐不安。
  
  月亮出来了,源氏公子推开柴门,极目眺望,只见附近明显地留下了海浪冲刷过的痕迹,此刻也还有余波在来回推涌。这左近村庄,没有一个人能通晓天文事物的道理,知道过去与未来,判明为何气候会掀起如此的异变。只有怪模怪样的渔夫们,知道这里住着高贵的人,因此群聚在外面彼此交谈,唧唧咕咕,说了些即使源氏公子听了也听不懂的话,一个个模样确实很古怪,但也不便驱散他们。只听得渔夫们说:“这种风如若继续不停地刮下去,海啸就会涌上来,把这一带地方通通吞没,得全靠神灵来保佑啊!”如果以为源氏公子听了这番话,就会胆战心惊,那就太愚蠢了。源氏公子咏歌曰:
  
  若非海神来呵护,
  
  此身早已漂远处。
  
  狂风终日骚扰,源氏公子虽说精神振作,却也异常疲惫,不知不觉地打瞌睡了。这住处确实很简陋,公子只身靠在凭肘几上打盹。梦中忽然看见已故的桐壶院上皇站在眼前,神态宛如在世时一模一样,他对公子说道:“你怎么住在如此不堪入目的地方。”说着拽住公子的手,让公子站起来,接着又说:“你必须按照住吉神灵的指引,迅速乘船,离开此处海湾。”源氏惊喜万分,说:“孩儿诚惶诚恐,自从与您诀别后,遭受诸多苦难,此刻正想弃身投海呢。”桐壶院上皇说:“万万不可有此举。你此番受难只是些小罪过的报应。我在位期间,并没有犯过什么大过错,但无意中自己也难免犯些小罪过。由于我在赎罪期间,无暇顾及人世阳间诸事,不过看到你蒙受如此大难,我难以忍受,遂从阴府潜入大海,登上海岸来到此间,一路走来十分疲劳,我还要顺便进宫,有些事需要面奏当今皇上,我这就上京了。”话音刚落便匆匆离去。
  
  源氏公子满怀对父皇的眷恋之情,悲伤地说道:“我陪您前往!”说着失声痛哭,猛抬头仰望,父皇早已不见了,只见一轮明月普照天空,源氏公子此刻的心情不像是在梦中,只觉得父皇的面影就在这附近依稀可见,天空飘忽的浮云叆叇可亲。以往长年梦中,未曾梦见过父皇的面影,今晚,令人眷恋、牵挂的父皇在梦境中出现,虽然短暂,却清晰可辨,此刻仿佛还在眼前闪现。自己沉陷在极其悲惨的深渊,濒临死亡之际,父皇的在天之灵及时赶来救助,不禁令人万分感激。说起来,自己反倒是承蒙了这场暴风雨的恩泽,梦中父皇的叮咛给自己带来了希望,使自己感到无比喜悦。源氏公子心中充满了对父皇的眷恋,此刻的心情反而觉得忐忑不安,他忘却了现世的悲哀,惋惜为何不在梦中与父皇作更详细的晤谈。他希望再继续做梦,强迫自己入眠,可是眼睛却不曾再合拢,直到天明。
  
  有只小船驶近岸边,船上两三个人上岸,朝源氏公子所居的住所方向走过来。人们觉得奇怪,询问来客是何方人士,据称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乘船从明石海湾到此地来相访。明石道人的使者说:“倘使源少纳言随侍于此,敝处主人欲求一晤,有事面商。”良清听了,大吃一惊,遂禀报源氏公子说:“明石道人是昔日我在播磨国时的相识,长年有较亲近的交往,后因一些私事相互埋怨,就不互通信息了,久无来往。如今在这暴风雨中突然来访,不知有什么要事。”他说着露出满脸纳闷的神态。源氏公子觉得此事似乎可与父皇托梦之事联系起来看,于是说道:“快快去见他!”良清遵命前往船上会晤明石道人。可他心中总是纳闷,不得要领,心想:“在这强烈的暴风雨中,他出于什么考虑,怎么就突然开船来访呢?”
  
  明石道人对良清说:“前些日子,即上巳之日那天夜里,我梦见了一个装扮得奇形怪状的人,叮嘱我要办一事。起初我不相信,就不当一回事,可是,后来我又再次梦见此人,他对我说:‘本月十三日,你将会看到灵验显著,要把船准备好,暴风雨一停歇,务必立即把船开到须磨湾去。’于是我试着把船准备好,等候这天的到来,后来猛烈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果然来了。常听说外国的朝廷,也有很多相信托梦并借以救国的例子,缘此即便贵方不相信此事,我也不会错过梦中人所示的此日子,乘船前来告知。船刚起航,只觉得一阵奇异的顺风徐徐地吹送过来,船能平安地抵达须磨湾,诚然与梦中神灵的指引相吻合。我想贵方说不定也会有什么预兆,因此,不揣冒昧,烦请将此情况转达贵公子。”
  
  良清返回,悄悄地将这些情况向源氏公子禀报。源氏公子思来想去,觉得梦境与现实错综复杂,真是不可思议。他将梦中听到的那样的启示对照过去和未来,进行一番思考之后,觉得:“倘使自己只顾一味担心世人的传闻、后人的苛刻讥讽而辜负了神灵真诚的护佑,那么世人的嘲笑将比眼前的更厉害。辜负现世人的一片热诚,尚且感到内心痛苦,何况神谕,更不应违背。自己一方已历经过种种磨难,应该依从这位比自己年长、位高望重的长者,遵照他的盛意行事。古有贤者云:‘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吗?如今自己简直已被逼到了生命极限的地步,尝尽了世间前所未有的种种苦难,纵令不顾忌死后的恶评,也不会有更猛烈的灾难了。再说梦中也受到了父皇的教谕,我还有什么疑虑呢。”于是执笔给明石道人回复如下:“漂泊到此人生地不熟的他乡来,尝到了世间罕见的忧伤,京城那边无一人前来慰问。我惟有仰望天马行空的日月的光泽,当作故乡的亲友来盼待,恰逢此时传来佳音,正是‘喜迎渔夫钓舟来’。明石海湾那边,可有供我隐身之处?”明石道人无限欣喜,旋即回复致谢。
  
  随从者劝请源氏公子说:“不管怎样,请在天亮以前上船。”源氏按惯例只带四五名亲信乘船出发。和来时一样,奇怪地骤然刮起了一阵风,行船飞也似的到达了明石海湾。虽说须磨与明石之间相距很近,行船片刻即可抵达,但是如此迅速到达,不禁令人感到似乎有神风相助。
  
  明石海滨的景色,确实与别处大相径庭。只是来往行人多,不称源氏公子的心意。明石道人在这里的领地很多,不论是在海滨,还是在山背后。海岸各处都因地制宜,建造起能引人入胜、趣味盎然的海滨茅屋,适合于勤做修行以求造福来世,或在山脚下、流水畔建造庄严的佛堂,可供专心致志地念佛修行。在这里他为现世的生活所做的准备,有秋收的稻谷,同时为安度晚年,能过上富裕的生活,备有成排的谷仓,贮存丰厚;按不同季节居住舒适的要求,在各处建造各自不同的住所。由于害怕前些日子那场海啸的骚扰,女儿等眷属近日已迁移到山冈附近的住宅居住,因此,源氏公子可以在海滨的公馆里,无拘束地过着舒心的生活。
  
  源氏公子上岸转乘车子的时候,正值旭日冉冉东升之时,明石道人在晨曦的映照下,隐约望见源氏公子的仪态,顿时竟忘却了自身年迈,似乎觉得自己的寿命延长了。他笑逐颜开,首先只顾合掌膜拜住吉明神,仿佛手中捧着日月之光宝贝似的,他自然竭尽全力细心照料源氏公子了。此地的天然风光优美,自不消说,这宅邸的构造也十分讲究高雅的情趣,庭院里栽植的树丛、置石、花草丛错落有致,从海湾那边引到庭院里来的流水布置等,更是妙不可言。倘若要把这些美景画成画,造诣不深的画家恐怕都难以充分表达其意境呐。这里远比数月来在须磨湾居住的环境好,令人觉得格外明朗舒适,有一种亲切感。室内的装饰布置也别具一格,优美典雅。可见明石道人平日华贵的生活,无异于京城里诸多高贵的人家,毋宁说其绚丽多彩有过之而无不及。
  
  源氏公子在这宅邸内稍事休息,静下心来之后,就给京中各人写信。紫姬派来的男仆神情沮丧低头哭泣说:“途中尝尽狂风暴雨的侵袭,到此地后又遭遇可怕的雷雨,实在可悲啊!”他就这样在须磨滞留了一些时日。源氏公子召唤他过来,过分丰厚地赏赐他许多物品,并遣他回京。托他带去一些信函,有给自己信赖的祈祷师们的,以及给应去信致意的各处知己的,内容大概都是告知自己在须磨这段期间的详细情况吧。惟独在致师姑藤壶皇后的信中,才谈及自己梦得教谕,不可思议地捡回了一条命的境遇。源氏公子给二条院的紫姬那封倾吐哀怨的来函写回信,却无法一气呵成,写了数行,就撂下笔,揩拭眼泪。这封信写写顿顿的情景,也是格外罕见的。源氏公子在信中写道:“接连不断地蒙受灾难,尝尽艰辛,我不时曾想,莫如现在就弃离尘世遁入空门,这种心思似乎越发浓重,可是,你临别吟咏的‘抚慰我心镜中求’、你那面影,总在我身边萦绕,叫我如何舍得遁世出家呢。每想到这些,其他的悲伤事以及种种忧心烦恼,都变成次要的了。
  
  陌生须磨迁明石,
  
  遥念伊人添情思。
  
  内心只觉得一切都像是在梦中,一场永不醒的梦。心中不知充满多少愁与恨啊!”一股难以名状的心绪在翻腾,信写得很凌乱。然而在源氏公子身边的随从人员看来,却是表露了源氏公子的心灵之美,公子还是非常宠爱紫姬的啊!随从人员也各自给家乡的亲友写信,诉说在须磨的生活之寂寞沮丧,并托此男仆带回京城。连绵下个不停的雨空,此刻已呈现晴空万里的景象,出海捕鱼的渔夫们,一个个豪情满怀地上路。那须磨地方,实在太寂寞了,就连渔家们居住的房屋,也是稀稀落落的没几间。明石海湾这边,人口过多有点碍眼,但却别具一格,诸多饶有情趣之事,颇能抚慰人的情绪。
  
  主人明石道人勤修佛法,虔诚专心,只是为了这女儿的前程,他经常在人前流露自己的愁思,甚至到了令人听了都觉得痛苦难受的程度。源氏公子自然也听说了,从源氏公子的心情来说,他想:“这位美人的名字早有所闻,此番到明石来,不期而遇,可能也是前世的宿缘吧。不过,自己在沦落之时,除了勤修佛法之外,不应有其他邪念。再说,倘若紫姬听说自己行为不端,她肯定会埋怨,并且不相信自己迄今所说的话。”一想到这层,自己就觉得难以为情,因此也不曾表露过自己的心思。但是,每听说这位小姐气质高雅、容貌非凡,心中又不免产生恋慕之情。
  
  明石道人尊重源氏公子,自己几乎没有接近源氏公子,而是住在距公子住处稍远的下屋。其实他希望朝夕都能亲近地见到源氏公子,住得这么远难能如愿,心中好不焦急,他总想:“要设法实现自己的那桩宿愿。”于是,更加勤于修佛法,祈求保佑。明石道人虽然已是六十岁的人,但精神还很矍铄,为人和蔼可亲,由于勤于修行,略显清减,虽然有时显得顽固而昏聩,但是也许由于出身高贵的关系,见多识广,知道许多典故,言语举止也颇文雅,令人感觉到他是个有教养的人。源氏公子有时召见他,听他讲些古人的趣闻逸事,多少也能慰藉自己的寂寥心情。源氏公子以往于公于私都很忙,没有时间听人家讲世间的故事,如今点点滴滴地听进去,觉得也蛮有意思。源氏公子不由得想道:“如若不到此地,不遇上这位老人,那才遗憾呐。”他们间中也交谈一些有趣味的话题。就这样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逐渐熟悉起来,但源氏公子气度不凡,在他那高雅的姿态跟前,明石道人自惭形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满腹想说的话也无法如所思地说出来,内心不由得感到万分焦急和遗憾,只能与夫人共叙衷肠,相对叹息。至于明石道人的千金本人,自觉身在此穷乡僻壤之地,纵然想寻觅一个身份一般的对象,也难相中一个如意的郎君,如今看到世间竟有如斯高雅俊秀的君子,但自知自己身份卑微,相距遥远,不敢有高攀的奢望。她听见父母有此心愿,认为这全然是一桩不相般配的亲事,一想到此,就觉得此时远比出现这件事之前更令她悲伤自怜了。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四月份。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办季节更换的夏装、幔帐垂帘用的薄布,布料都是挑选饶有情趣的。明石道人如此无微不至地照料源氏公子,使公子既不好意思,又觉得他未免做得太过分了些,但又念及他毕竟是一位身份高贵、人品蛮好的道人,也就听任他的安排了。京中也不断有人前来探访。一天,在恬静的月夜里,源氏公子放眼眺望清澄无垠的海面,觉得这水面宛如自己熟悉的故乡庭院里的池水,一股无法形容的眷恋之情涌上心头,心里只觉空落落的,一片迷茫。眼前望见的只是淡路岛,嘴里不禁吟咏:“身居淡路遥望月。”接着作歌曰:
  
  望淡路岛生悲情,
  
  月夜澄明照透心。
  
  源氏公子多日没有抚琴了,他从琴囊里把琴拿出来,随意弹奏了一曲。在旁众人听了,不由得动情,心生悲凉。源氏公子又尽情施展自己的拿手技艺,弹了琴之秘曲《广陵散》。那山边内宅里颇有素养的年轻侍女们都侧耳倾听,听见琴声和着松涛声悠扬地随风飘来,都为那美妙的音色所感动。就连丝毫不谙音律的各处身份卑微的庶民,都被这飘飘欲仙的琴声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奔向海滨的方向,迎着海风走去,有的人甚至因而伤风了。琴声也令明石道人坐不住了。他懈怠勤修的法事,急匆匆前来欣赏。他边流泪边赞赏说:“这美妙的琴声,使我仿佛现在才回想起自己已舍弃的尘寰,今夜的良宵光景,宛如我平日勤修苦求的来世的极乐净土啊!”源氏公子脑海里顿时也浮现出往时的诸多光景:在京城里,在宫中一年四季应时举办的管弦游乐会上,此人的琴、那人的笛,奏得意趣盎然,还有荡漾全场的妙不可言的歌声;每当这种时候,自己总是受到众人的赞美,上自父皇下至群臣,无不重视和尊敬自己。想到别人的事,也忆起自己的事,心境宛如在梦中,兴之所至,抚琴再奏上一曲,那音色格外悲戚凄凉,动人心弦。明石道人感动得热泪潸潸,流个不止,便命人到山边的内宅将琵琶、筝琴都取来,明石道人抱起琵琶,俨然一位琵琶法师,弹了一两曲颇具雅趣、甚难得的曲子,并劝请源氏公子弹筝琴,因此公子稍事弹了一会儿,听者依其心境各自深有触动。音乐这种东西,即使使用的不是什么太了不起的乐器,弹奏出来的音色,却能因所处环境之情趣而增添美感。这里,眼前是一片海阔天空、一望无际的海面景色,比起春季之樱花、秋季之红叶那种绚烂艳丽来,这里初夏的树木枝繁叶茂、苍翠葱茏,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娇媚情调。这时传来秧鸡的一阵啼鸣,活像敲门声,不禁令人想起“谁人关门不让入”,领略到一种哀伤的情趣。
  
  这时,明石道人弹起那音色格外动听的筝,听起来非常亲切,深深地打动了源氏公子。源氏公子不经意地信口说:“筝这种乐器,若是和蔼可亲的女子,无所拘束地弹起来,那就更有味道了。”明石道人听了不由得微微笑着说:“哪儿的话,听了公子的弹奏之后,哪里还有什么女子能弹出更有情味的琴声来呢!说起来嘛,我所得弹筝之道,那是我家受延喜天皇嫡传,至今已经历至第三代了。像我这不才之身,早已舍弃世俗之事,只有偶遇心情不佳之时,才弹筝抒怀,不想小女也前来模仿,倾听并顺其自然自习,她竟能弹得与那位已故亲王殿下的手法相似,这也许是我这山野僧侣偏听,误把琴声当松籁,不过,我总想找个机会,让公子悄悄地听一听小女弹筝呢。”他边说边觉得全身发颤,几乎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说道:“如此看来,我不知高手在此,我所弹的听起来大概是‘琴音不像是琴声’吧,实在汗颜。”说着,他把筝推开,又继续说:“说也奇怪,筝这种乐器,自古以来就是女子弹得最好。想当年嵯峨天皇的第五位公主,得到天皇嫡传弹筝之道,成为当时举世闻名的高手。其后这流派的技艺就后继无人失传了。当今弹筝高手之辈,充其量不过是些表面功夫。没想到这里却深藏着弹筝的名家,真令人欣慰,但不知可否让我听一听这番高艺?”明石道人说:“公子要听,我随时都可以叫她到尊前来弹奏。昔日也有人呼唤商人之妻出来弹奏琵琶,欣赏古典之美呐。说到琵琶,真能弹出绝妙音调来的人,在古代也不易多得啊!我那小女,不知怎的,一抚琴犹如行云流水,几乎顺畅无阻,平易可亲的曲子之类,她也能奏出情味浓厚的妙趣来。不知她是怎么习得的。让她身处在这波涛汹涌的荒凉之地,实在是太可悲了。不过,也多亏有了这样一个女儿,每每化解我积郁的心思,给我莫大的慰藉。”源氏公子觉得明石道人的谈吐既潇洒又蛮有意思,于是,将手边的筝推到明石道人跟前,请他弹一曲。明石道人的弹奏手法果然非同凡响,他展示高超的弹筝技法,弹奏的曲子是当今已听不到了的,弹奏的手法等也是非常遵循古风的。那左手压弦所发出的音响,清澈动听。这里虽然不是伊势海,可是源氏公子还是叫嗓子较好的随从人员唱:“伊势海滨清幽静,俯拾海贝通报名……”源氏公子本人也不时合着拍子,参与齐唱,明石道人不由得中止弹筝而只顾赞美和欣赏。明石道人还命人备办了各种珍贵的点心和水果,并热情地劝请在场的诸位随从人员畅饮,满堂众人似乎全然忘却了人世间的忧患烦恼,欢快地度过了这一良宵。
  
  夜色越发深沉,海滨的凉风阵阵吹来,随着月儿渐次西沉,天色越发清澄,四周一片静寂。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谈,无所不叙。明石道人谈及自己起初迁居此地海湾时的心情,与为造福来世而修行佛道等等细枝末节,娓娓而谈,最后连自家女儿的情况也不问自述了。源氏公子觉得有点滑稽,不过在他的话里语间也有值得同情之处,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明石道人说:“有件事实在难于启齿。公子莅临这种意想不到的穷乡僻壤,纵令时间短暂,我想,说不定是我这个老法师终年勤于修行,修来的福气,承蒙神佛垂怜,怜恤我的苦心,而让公子受短暂的委屈来到此地的吧。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我向住吉明神祈愿,至今已历时十八年了。自小女幼年,我就对她寄予厚望,每年春秋两季,我都带她到住吉神社,参拜明神。我还昼夜六时勤修佛事,常把自身祈愿往生极乐搁置一旁,一心只祈求神灵保佑这女儿嫁得高贵女婿,以圆宿愿。我前世造孽,以致今生成了个山村贱民,但家父也曾身居大臣之职。我这一代成了田舍平民,长此一代接一代沉沦下去何时了,每想及此,心中好生悲伤。自从小女出生后,我就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但愿她将来能嫁上京中的高贵人家。缘此我得罪了许多门当户对的求婚人家,从而也招来了诸多的不利,吃了不少苦头,但我也不以为然。只要我一息尚存,纵令力量绵薄,也要护卫到底。万一良缘未结,而我先归天,那么我已立下遗嘱:与其嫁庸夫,莫如投身大海。”诸多伤心之事,一时难以罄尽。明石道人说着热泪泫然。
  
  源氏公子正值心事重重之时,噙着泪珠听取这些伤心之言后,回应说:“我身蒙受不白之冤,漂泊到这意想不到的乡间来,不知前世造的什么孽,实在令人想不通。今宵听了你这番言语之后,思前想后,仿佛深深悟到这是前世注定的缘分。你既然有如此明确的愿望,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自从离开京城以来,深感世事之无常,人间实在乏味,因而除了勤修佛法之外别无他思。日月蹉跎,心灰意冷。府上有如此美眷,虽也略有所闻,但因想到自己是被流放之人,岂能作非分奢想,因此作罢,宁可身受委屈。你既然有此意愿,务必请予以引导,成全好事,亦可慰藉我这可怕的独寝孤眠。”明石道人听了这席话后,无限喜悦,遂吟歌曰:
  
  “沉思独寝君体味,
  
  犹惜深闺孤寂泪。
  
  更何况长年累月为女儿的事操心的父母,想必也能体谅吧。”明石道人的声调虽说是颤巍巍的,但他毕竟有教养,不失高贵雅趣。源氏公子答道:“住惯海湾的孤寂人,恐怕难能体谅我寂寞无助的心情吧。
  
  旅途愁眠盼天明,
  
  辗转反侧难入梦。”
  
  源氏公子那副坦诚吐露衷肠的姿态,着实优美可爱,简直无法形容。明石道人似乎无穷无尽地又谈了许许多多,为避免冗长,恕不赘言。即便如此,笔者也许难免有言过其实之处,也许会过分显露了明石道人的糊涂与固执的性格。
  
  明石道人自己多年来的宿愿已逐步获得了却,自然觉得神清气爽。翌日晌午时分,源氏公子差人送一封信到山边的内宅处。源氏公子从明石道人的谈吐中,料定这位千金是个气质高雅而含蓄的小姐,暗自揣摩:在这偏僻的乡间,说不定隐藏着格外优秀的佳丽呐。不由得倾心神往,遂在一张核桃色的高丽纸上,特意用心地写道:
  
  “不知远近寂望空,
  
  神灵启示访仙宫。
  
  ‘按捺不住心所思’啊!”信上大概仅写此寥寥数语。明石道人暗中等待着源氏公子的来信,他来到自家山边的内宅,果然看到送信的来使,他热诚地款待来使,让他喝得酩酊大醉。可是小姐的回音却迟迟不见送出来。明石道人遂走进女儿的闺房,催促女儿快写,但是女儿明石姬还是不听从。她面对这封美文,自觉受之有愧,惭愧的心绪搅得她伸不出手来提笔,她暗自对比彼此的身份,觉得极其不相般配,便借口说“心情不佳”而靠着卧具躺下了。明石道人束手无策,只好由自己来代替女儿作答复:“承蒙来鸿,不胜感激,惟小女生长在穷乡僻壤,可能是‘今宵大喜袖难装’的缘故,诚惶诚恐以至不能拜读来鸿。恰是:
  
  两相寂望彼长空,
  
  心思何曾有不同。
  
  如是说也许过于缠绵。”此信写在一张陆奥纸上,字体十分古雅,运笔也格外潇洒。源氏公子看了,觉得:“真是风流洒脱呀!”不禁为之一惊。明石道人奖赏给送信来的使者一件非同寻常的漂亮女装。
  
  次日,源氏公子又写了一封信送去。信中写道:“代笔来鸿,此前从未曾见过。”接着又咏歌曰:
  
  “无人问讯可奈何,
  
  心中苦楚叹没辙。
  
  正是‘未曾相见难言慕’啊!”源氏公子这回的书信是写在一张极其柔软的薄纸上,字体格外秀丽。明石姬见信,暗自想道:“身为闺中少女,看了如此秀美的文书而无动于衷,未免太胆怯了。虽然觉得源氏公子是一位难得的贵人,但又想到彼此身份过于悬殊,纵令自己动心也是徒然,如今竟蒙他青睐,令微不足道的自己也忝列世人之中,得他前来寻访……”她想到这里不禁热泪盈眶。可是,她还是一如既往不肯写回信。经父亲明石道人的多方劝导,她这才执笔作书回复,信是写在一张浓香薰透的紫色纸上,着墨浓淡有致,似乎打算应付过去。歌曰:
  
  君心思慕为何如,
  
  未曾谋面哪来苦。
  
  她的字迹和运笔手法相当优雅,绝不亚于京城里的高贵女子,那真是一派上流女子的笔致。源氏公子看了她的手书之后,不由得想起京中的生活来,觉得和明石姬通信饶有情趣,但又顾忌到如若次数频繁,不免引人注目,于是隔两三天通信一次,或于寂寞的日暮时分,或在发人多愁善感的黎明,便借口触景生情执笔写信,又在估计女方也会有同感的时候,去信问候。女方的回信也并非毫无反应。源氏公子想象着明石姬那善于思考、气质高雅的形象,心中就很想见她。可是每当谈及此女子,良清的口吻总像是在说自己的女人似的,这点也令公子感到不愉快。再说良清已多年苦苦追求此女子了,公子觉得自己就在他眼前把该女子夺为己有,使他失望,未免太对不住他。思前顾后,最好是女方主动找上门来,形成自己自然接受她,这是再好不过了。可是那女方比矫揉造作的高贵女子更加孤高,岂肯示弱,只是一味令男方心焦。因此谁都不主动,只好在暗中比耐性,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热门推荐
十国行周 四合院之精彩人生 末世:我有诛仙四剑 我的夫妻关系竟能数据化 魂飞魄散的上古大仙在修真界诈尸 我在诡异世界修剑仙 新世纪福音战士之天使守护 异侠记